5万只新腌制的火腿全部上架完毕，近日，浙江雪舫工贸有限公司生产车间内，65岁的吴荣仁不停在悬垂的火腿间来回穿梭，细细查看盐分渗透的情况。所有火腿在上架之前，都被特别印记上了“雪舫蒋腿”的品牌标识。

“中华火腿出金华，金华火腿出东阳，东阳火腿出上蒋，上蒋珍品雪舫蒋”，曾几何时，“雪舫蒋”之名，堪称火腿行业品质的代名词。而十二年前那场担保链危机，差点把这个中国火腿行业的“三冠王”（中华老字号、中国名牌、中国驰名商标）“撕”成碎片。

作为雪舫工贸创始人，吴荣仁夫妇曾赌上全部身家苦撑十二载，但“破产”危机仍如影随形。109名债权人、1.2亿元巨额负债，去年冬天，当东阳市人民法院把“破产和解”的债权人会议开进火腿飘香的厂区，这场历时4000余日的商业困局才迎来了“破冰”时刻。

担保的飓风

“雪舫蒋”品牌起源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据《东阳文史第九辑》记载，19世纪中期，上蒋村出了位“火腿业之子”蒋雪舫。蒋氏13岁随叔父腌制火腿，他制作的“雪舫蒋腿”曾被列为皇家贡品，远销海外。1926年蒋雪舫辞世后，“雪舫蒋”腿业及商标由子孙们继承。2000年，吴荣仁夫妇创办雪舫工贸并接手“雪舫蒋”。

在吴荣仁的操盘下，雪舫工贸发展成为集养殖、种植、加工、销售于一体的中式火腿生产基地，还先后斩获多项“国字号”荣誉。鼎盛时期，“雪舫蒋”一年的火腿产量可达50万只。

可一切繁荣，都停在了2012年的冬天。“好像一夜之间，身边的企业全倒了。”办公室里，吴荣仁缓缓地说。最先爆雷的是浙江大周实业有限公司，2012年4月开始，该公司因经营失败无法偿还债务，作为担保企业，雪舫工贸为其及关联方承担了6000万元的担保责任。之后不到半年，与雪舫工贸互为担保的浙江宗苏食品有限公司又传来资金链断裂的噩耗。两起担保案件，直接让雪舫工贸损失了1个多亿。更要命的是，受两起案件影响，2013年后，雪舫工贸自有的9000万元贷款先后被银行停贷，还有其余几家担保企业也接连宣告破产。

连锁反应如多米诺骨牌倒下，一时间，雪舫工贸被诉讼执行案件缠身，一度面临停产。“起初总觉得还有转圜的余地，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吴荣仁感叹。那时雪舫工贸虽然资金链断裂，但公司和个人名下还有多处资产。他配合法院执行拍卖公司和个人名下的大部分资产，争取留下了一块厂房继续经营。可千算万算，他没想到被拍卖的土地、厂房还有住宅，最终全都以极低的价格成交，远不够还贷。

2015年，当车间里20万只火腿也被债权人申请保全并执行时，一直积极自救的吴荣仁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无数个不眠夜后，他咬牙作出决定：让渡企业经营权，为雪舫工贸引入“活下去”的资金。可这次，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公司是活下来了，但‘灵魂’没了。”吴荣仁苦笑道，因为合作方并不看好火腿行业，雪舫工贸被其控制后没有再从事火腿生产。不甘心多年心血毁于一旦，2017年，吴荣仁只好放弃此前的合作，靠自己继续经营。

匠心和诚信

雪舫工贸出现危机那两年，吴荣仁的儿子吴星生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他曾向吴荣仁建议申请破产，但没得到回应。

“为了保公司，他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以个人名义借了许多外债用于公司经营和周转。”吴星生说，那几年，家里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吴荣仁拉去作担保。至今，他还为此背负着3000万元的巨额债务。

起初，吴星生也不懂，为什么吴荣仁非要保下公司。直到后来回到东阳，真正参与雪舫工贸的管理。

“火腿的腌制，十分讲究气温、晾干以及发酵程度。立冬后才能腌制，立春前要上架晾晒，广发酵就要长达6-8个月时间。”吴星生说。作为“金华火腿传统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人，吴荣仁对火腿有着自己的坚守。当现代化生产线用机器烘干缩短周期时，“雪舫蒋腿”仍在等待四季轮回。

把公司经营权收回来后，吴星生便和吴荣仁一起，全心扑在公司经营上。经人介绍，他们重新找了一个认可传统火腿腌制技艺的合作伙伴，在歌山镇租下一块厂房合作经营。合作伙伴出钱，父子俩出力，所得分红用于还债。

为了让债权人们安心，这些年，吴荣仁的手机从不关机。十多年陆陆续续，一共还掉了4000余万元。虽然能勉强维系，但“破产”的危机依然时刻悬在头上。

2024年9月，“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下来了——债权人潘某向东阳法院申请对雪舫工贸破产清算。

“终点”变“起点”

“决不能破产！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东阳法院依法裁定受理潘某对雪舫工贸的破产清算申请，承办法官顾悦婷第一次联系吴荣仁时，他表现出了极大的抵触。为此，东阳法院党组书记、代院长冯少华特别带队上门走访，深入了解企业情况。

虽然从资产负债情况看，雪舫工贸早就已经资不抵债，但企业仍能通过对外合作维持基本的运营，“雪舫蒋”火腿的确也还具有一定的商业价值和品牌影响力。而吴荣仁作为掌舵人，不仅拥有成熟的火腿生产制备技术和优秀的营销能力，还是一名具备责任心的企业家。“贸然清算，不仅是火腿行业和中华老字号品牌的损失，更是对富有社会责任感、诚信经营的企业家的打击。”冯少华说。

案子进入破产程序后，顾悦婷也发现，在前来申报的109名债权人中，至今只有6家债权人曾向法院提起诉讼。这说明，大家对吴荣仁及雪舫工贸都有着很高的信任基础。

或许可以尝试破产和解？当大家把这个想法告诉吴荣仁时，他满脸惊讶，“我只知道破产有清算和重整，没想到还能和解。”

的确，在破产案件中，相比清算和重整，和解是一个较为小众的选择。顾悦婷解释，破产和解需要债权人放弃一定的利益，保障企业继续经营，逐步偿还债务。这非常依赖债权人对企业发展前景、还有企业负责人的信任，实务中成功率并不高。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2024年11月，在东阳法院的主导下，雪舫工贸从破产清算转入了破产和解程序。鉴于吴荣仁夫妇与雪舫工贸存在人格高度混同、区分各自财产成本过高，法院同时裁定对吴荣仁夫妇的个人债务进行合并清理。

依据雪舫工贸和吴荣仁夫妇的财产负债、当前经营情况及后续经营预估，由浙江京衡律师事务所和金华安泰会计师事务所组成的管理人团队迅速协助制定了一份和解协议。2024年11月13日，雪舫工贸破产清算与吴荣仁、吴莺个人债务实质合并清理案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如期召开，108家债权人出席会议。管理人陈朋对那天的场景印象深刻：根据和解协议，债权人们需要放弃部分本金和利息，剩余的债务视公司经营情况按比例分8年清偿。

和解协议宣读完毕后，在众人思考的间隙，部分债权人围住了雪舫工贸今后的接班人吴星生。吴星生坚定回应：“对于这些债务，我们家过去秉持什么样的态度，今后也绝不会变。”会后，94%的债权人选择支持和解协议，雪舫工贸和吴荣仁夫妇得以卸下债务包袱重新出发。

“这是一场司法的‘试验’，更是一场有关诚信的严苛考验。”冯少华说，破产程序可以是“终点”，也可以是“起点”。近年来，法院通过破产程序和个债集中清理，帮助企业和个人走向新生的事例比比皆是。在司法护航过程中，诚信始终是不可或缺的底色。